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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最后的合宿故事:我的沙发上,住过500个陌生人

杜鹃 十点人物志 2022-07-26



采访、撰文 | 杜鹃

十点人物志原创



夏天,走在北京闷热到随时能昏厥的街道上。


见任鹏的第一面,他说:“往年这个时候,我家里都满客,现在空荡荡的。”口罩遮面,看不见表情。


2015年开始,任鹏入驻民宿平台airbnb,当起了房东,前后有近500个陌生人以每晚80块钱的价格,借宿在他家的沙发上。


那时起,任鹏每天下班回家都带着期待。门一打开,与陌生人四目相对,对于他和房客来说,都是一段新鲜的冒险之旅。


在“社恐”一词几乎可以成为所有人社交挡箭牌的当下,任鹏主动打开了那扇心门,邀请陌生人进入自己的生活,彼此分享人生体验,而他则提供一张让人落脚的沙发。


来往的人足够多,随身携带的故事也越发精彩,任鹏很少去刻意记录,但聊起来,一些场景像放电影般回溯在脑海。


疫情后,airbnb逐渐退出大陆市场,自2021年8月起,他的沙发上再未出现过一个陌生的面孔。


现在,他自己一个人租住在两室一厅的房子里,热闹不再,时常孤独,偶尔落寞。


任鹏所经历的,是一种当代生活方式的落幕。人们打着逃避无效社交的旗号,同时也在远离正向关系的联结,甘愿成为独居的“空巢青年”。价格低廉又带着人情味的短租群居住宿,正在被时代淘汰。


而在这不到80平房子里发生的,或许是都市里最后的陌生人合宿故事。


以下是他的讲述。



试图逃离一成不变的生活



我在大学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:每天都要有新体验。


如果说,每个人每天都在做一样的事情,那么就算你活了十年,其实就跟活了一天没什么区别。


首先我没有歧视任何行业的意思,只是举个例子。假如说一个银行柜员,每天的工作就是收钱、贴发票、存钱、记账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如果这样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安在我身上,我会觉得自己跟没活一样。


但是因为我本职工作又是个设计师,免不了要在办公室里长时间坐着,每天体验新鲜事可能只局限于,今天点什么外卖,明天晚上下班看什么电影,也挺没意思的。思考之后我就在想,为什么不让新鲜的人、新鲜的事主动来找我呢?就有了做民宿的想法。


来北京工作之前,我在老家长沙也尝试过做民宿,当时我应该是第一批做民宿的人,整个长沙就只有30几套房源,其中有两个房源是我的。


2017年我转战北京工作,在青年路附近租了一个两居室,次卧和沙发都用来出租做民宿了。次卧198块一晚,沙发80块一晚,我敢说在差不多的地段里,这个定价是非常低的,毕竟在旅游旺季,北京最便宜的七天、如家酒店都要300多块。我根本就没想赚多少钱,只是希望家里能热闹一点,顺便贴补一些房租。


任鹏的客厅


我从小就是个喜欢热闹的人,讨厌自己呆着。


父母是双职工,每天工作很忙,童年时对我的陪伴少之又少,每周能见面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两天。那时候我家住一个小独栋里,父母住二层,我住三层,一个人坐拥一整层的空间,听起来好像挺爽,但是住起来特冷清,空空荡荡的,每天都是无人关心无人问的状态。小孩子肯定喜欢游乐园吧,但印象里,他们也没带我去过。


晚上睡觉时也是自己拿两个小人在胸前,想象他们正在打斗,自己配音,累到睡着。父母从没哄过我睡觉。


10岁的时候,父母生了个妹妹,那才是我噩梦的开始。如果说我是在缺爱中长大的,妹妹就是在溺爱中长大的。我小时候特羡慕她,好像一出生什么都有了,父母也不忙了,她的需求就是我们全家的圣旨,我只有俯首服务的份。


小时候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,突然出现了杀人魔的血腥画面,我赶忙捂住妈妈的眼睛想保护她,但是不小心碰醒了旁边睡着的妹妹,迎来的是我妈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。


从此,我一直有一种被家人排挤在外的感觉。在家里得不到关爱,我在学校就喜欢带头组织一些活动,贪恋别人围着我转的感觉。


不是说有人需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吗,现在想想我做民宿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,有人陪着的感觉真好。



我身边有些朋友不理解,每天都有陌生人入侵你的生活,共用一个卫生间,甚至一些私人物品,不会觉得不方便吗?


但我真的没有,甚至还很享受,早就已经做好了物质上无条件分享的觉悟,为了能让房客有更好的入住体验,我还买了戴森吹风机,小米扫地机,还有switch游戏机、PS5,都可以随便用。从精神层面来讲,我可以和不同的人交流人生体验,这也不是一桩赔本买卖。


就算遇到特别挑剔恼人的房客,我也不会有情绪,因为他只住这么几天,总会离开,我只要忍过这一时就好了,谁也没规定一定要和房客做朋友。


我那些朋友嘴上说着不理解,等我和房客一起组织剧本杀活动的时候,也照样会来。


而且做民宿可控性很高,想要人住的时候就把房源打开,该享受孤独时关掉房源就好。


有时候,家里会同时出现好几波人,沙发上坐着来找实习的大学生、地上躺着来独自来北京出差的50岁大哥、房间里还住着来旅行的情侣。大家都不见外,天南海北的侃大山,房客和房客之间也经常上演相见恨晚,桃园结义的戏码。


每到这时,我就拿着电脑在旁边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,那种感觉特别好,很安心。好像童年起就存在的某种期待,突然成真了。



房客众生相



做房东还有一个有趣的体验,有种上帝视角俯瞰众生相的感受。


每一个客人的到来,对我来说都像开盲盒一样,从性别有男有女,到性格的热情或冷漠,都像一层待撕开的包装纸。大门打开之前,我对门那边的人一无所知,但是简单相处两天,我又可以和这个陌生人构建短暂且亲近的关系,难道不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吗?


当然,与房客们的交流,需要一些技巧和套路。也经常会有些意外发生。



因为我出租沙发的价格比较便宜,才80块钱一晚,就有很多来北京找实习的大学生来住,然后就出现了一个让我从未想过的景象。


那次一个大学生只租了一周,但是到了租期最后一天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实习工作,下一个租沙发的大学生也马上要上门了,他就问我能不能在我家打地铺,我征求了下一个房客的意见,得到他同意后我也答应了。


结果第二个大学生也没有在租住期间找到合适的实习,他又开始打地铺,这样一来二去,人最多的时候,我们家住了9个人,连我自己都被迫挤在沙发后面的一角打地铺。


才80平不到的房子里,一下子住了9个人,让家里变得非常乱,起床睁开眼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,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穿越了。


但很奇怪的是,我一点都没觉得麻烦,那时候每天的夜晚都很精彩,有人放着音乐,有人坐在角落里担心明天的面试,偶尔我们还会用投影仪一起看电影。可能你顺手递给旁边的人一瓶可乐,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,而且这是完全意义上的陌生人住在一起也能出现的景象,多难得啊。


来找实习的大学生们很青涩,我有时候也会给他们提供一些建议,比如面试上的小技巧,遇到不会回答的问题该怎么处理,还教他们简历排版。


都是过来人,能帮衬就帮一把。后来,有几个大学生真的进了字节、腾讯那些大厂实习,还给我发信息,我也替他们高兴。



自从开始做房东,我的待人之道就是,将心比心,我愿意相信人性本善,也期待能得到房客相同的反馈。所以家里那些游戏机、平板电脑、包括钱包我都摆在电视机旁边的柜子上,也没想过藏来藏去的。但时间久了,难免会遇到令人不快的事情。


有天下班回家,我就发现钱包里少了1000块钱。当时家里只住了两个女孩,那当然就是她们其中一个人偷的,对峙过程中,她们死活不承认,闹得挺不愉快,我就直接让她们走人了,那好像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驱赶房客。最后我也没有报警,毕竟对方是女孩子,还是留点颜面吧。


她们走之后,其中一个女孩应该是良心上过意不去,主动跟我说,是另一个女孩偷了我的钱,还用我的钱给我交房租,挺可笑的。其实如果真的有房客遇到了什么困难,临时没钱交房租也想多住个一两天,只要试着沟通,我也会考虑同意,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。


不过后来我也想通了,毕竟我定的价钱比较低,概率上就是会碰见一些经济上不宽裕的人,但我也没想过要涨租金,倒是这件事后买了个保险箱,值钱的东西都锁在保险箱里面。


这样的情况还是个例,做房东6年多,我也只碰到过两次,还有一次是一个男大学生把我平板电脑顺走了,那次我选择了报警,平板电脑还是有点贵。


任鹏的收藏墙


更多的房客还是温暖且和善的,有人会带家乡的美食给我;有环游世界到北京落脚的外国友人会送我一些外币做收藏;有带着拍立得的客人会拍一张合照挂在我家的墙上。每个小物品都可以看作是对我房东生涯的表彰,我都留着。


包括我的好朋友老陈,也是通过做民宿认识的。18年左右老陈刚从美国毕业来北京工作,就租在我家的次卧,后来成了我的室友,一住就是两年。从房东和房客,到无话不谈的好友,直到今天他虽然已经离开北京,我们依然保持着稳定地联系,还在策划等疫情缓和再一起出去旅行。


回过头看这段做房东的经历,我一直认为我是收获更多的一方。好像演员可以体会不同的人生,在和房客的交涉里我也能有幸遇见各异的人生理念,虽然不会影响我的生活节奏,却也在潜移默化的提醒着我,人生有限,身体和心灵总有一个要“在路上”。



房东生涯的落幕



除了管控最强的那几个月,即使是疫情期间,也还是有人来我家住,只是人逐渐变少了。


来北京旅游的人逐渐减少,连出差的人也寥寥无几,只剩那些想找实习的大学生,还在一股脑儿地往首都奔来。


到了2021年8月份左右,基本上没什么人来了,直到前一阵子airbnb宣布退出大陆市场,我的房源被下架了,预示着我房东生涯的结束。


那一刻怎么说,还是失落的。我翻着后台293条评论,感触良多,当初因为想满足自己一点私欲而诱发的想法,居然坚持了这么久。



我们有个房东群,airbnb下架房源那天好多人都在感慨,还有人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的房客故事,我看得也津津有味。


其中一个房东孙哥跟我比较熟,人特好,重感情,所有房客的微信他都留着,平常也经常给人点赞评论。民宿做不成了,他给之前的所有房客都发了信息,本意是想感谢大家这几年的关照。结果发现好多人都把他删了,一瞬间心里挺不是滋味的。


后来我就劝他,没必要看得这么重,大家都是萍水相逢,有限时间里的简单交往能做到亲近且疏离就行了,你单方面的热情,自我感动,把所有人都太当回事,房客们反而觉得不自在。


这也是我做房东这几年品出来的道理,中国人还是含蓄,而且很警惕。做房东前两年,我真是玩命地对别人好,恨不得开车去老远的地方接站,帮人家抬行李,无论多晚我都守着等人上门,总觉得无微不至才能换来熟络。


但后来发现事与愿违,你做的很多事在房客眼里都会成为负累,他们会想,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好?你是不是对我有所图?


再多细致的服务都不如一句“嘿,老铁,你来啦”,能让人快速卸下防备心。


可能会有人觉得我有点矫情,做民宿当房东这一套,根本就是一段利益关系,大家各取所需罢了。



但我能深深地感觉到,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,会有那种无法消解的孤独感。自己即不属于这个城市,也无法探知还要奋斗多久,人生的规划也不清晰,似一朵无根的云,在各个出租房里飘来飘去,没有归属感。


做民宿这件事让我感觉到被需要、被认可,而人被需要的时候,那种孤独感会消失。


房源被下架后,我一个人住在两室一厅,时常孤独,偶尔落寞。


以前,我会在客厅安上宜家卖的小夜灯,15块钱一个,光源不刺眼,以防有房客半夜起夜被客厅里的物品绊倒。


现在没人入住,我就把夜灯拔下来了,只身路过客厅,开关一关,眼前一片漆黑。


到了晚上,我家也很久没有音乐声响起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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